以“我”与世界相处——读黄昶的《驯服河流》《叫杀》
读完黄昶的《驯服河流》和《叫杀》,会发现在《迟湖》中那个“沉浸又疏离”的“我”(注释[1]),在此成为于世界中向四处延展的基点。如果不能理解“我”,可能就无法进入这两篇作品。在此意义下,这两篇作品刻画了不同之“我”的处世态度,《驯服河流》以友情为主线,呈现了“我”的孤独和悲观;而《叫杀》则更为散落,选择把日常铺开,通过描摹现实与幻想中流动的点滴琐碎,来勾勒“我”嫌厌无聊、渴望无序的生活观念。
《驯服河流》的情节其实并不复杂,相较来说,从细节处察觉“我”的感知则是更为困难的工作。因为对于这些,小说并未进行显露的描述,而是使其潜藏于其中。小说讲述了一个主动靠近和被动让步的故事。主动的是一对夫妻——陈宇和葛镜婷,在“我”的叙述里他们是“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”。话虽如此,但当“最好的朋友”特意从远地来找“我”游玩时,“我”的反应却颇为“奇怪”,例如“我”在他们到来前辗转失眠,以及宁愿思索车站广播,也不想回复他们的消息等。种种迹象表明,相较于他们的主动来访,“我”并没有乐于相见,而是在拖延与被动退让。此后这种靠近和让步不断重复,仅以在景区入住旅馆为例,在“我”的预想中双方应当是各处一室,但他们执意只开一间房。再比如,明明原本各睡一张床,可他们未询“我”意就把床拼在了一块,从而再次抹除了相处的界限。这些情节刻画只有设身处地予以体会时,才能知晓其实“我”和这对朋友的关系颇为微妙。至于微妙的原因,“我”不止一次地暗示过,譬如在一起吃饭时,“我”对于三人的落座方位曾有描述——“畸形的瘦三角”。这显然不是随意地描写,而是表达了“我”对三人关系的当下感知。那么这段友谊是从何时开始“变质”的?至少从陈、葛恋爱后,“我”和对方两人就未必合衬,比如在那时“我”对三人聚餐结账的事情就有所困扰等。如果说先前因为同学之间的朝夕相处,境地相近,多少或可无视,当下因为所处环境、工作收入、人格秉性的不同在逐渐扩大,双方关系中无法匹配的存在宛如行远路时鞋里硌脚的硬石子,愈发凸显。
不过这些或许都无关紧要,“我”更在意的其实是作为“好朋友”,他们并不曾真正进入“我”的世界,最重要的标志就是三人对待阿喀琉斯那出戏剧的态度大相径庭。尽管葛镜婷和“我”合写剧本,但此后她却质疑剧情安排。尽管陈宇饰演了阿喀琉斯,但他在意的是以此显示自己。唯有“我”一直惦念着阿喀琉斯试图“驯服河流”的故事,以至于它占据了“我”记忆和梦境的领地。命运如河流一般不可驯服的观念,其实暗合了“我”部分的人生写照,以及表达了“我”对人生稍显悲观的认识。这是“我”的生活底色,陈、葛对此没有理解,甚至没有尝试着去理解,这是“我”更感悲凉的所在。尽管如此,读者其实很难从小说中找到“我”对这段友谊有所不满的直接表达,因为“我”几乎没有在交流中传递过任何情绪,而是始终被动地回复他人的动作和话语,甚至面对别人对于“我”私事的恶意揣测,也没有情绪起伏。用现在当下年轻人的话来说,“我”被“确诊为‘淡人’”,即总是持以“一种不带情绪的生活态度”(注释[2])。然而情绪的淡然并不意味着“我”真的没有感受。回想起自己的来路,经历了白天的种种,凌晨在旅馆里从梦中惊醒时,“我”终于忍不住地呕吐起来。这种强烈的生理现象其实正是“我”的反应,喻示着即使“淡人”如“我”,也不能全然地内化从外袭来的情绪和遭遇,只能痛苦地倾泻而出。有趣的是,在诗歌和小说里,黄昶都尤爱写呕吐,这或许是他描述人之异常状态的一种偏爱方式。将以上分析合拢于一处,才可明白《驯服河流》中“我”的孤独和悲伤,而再以这些感知重回文本时,才能理解“我”身处其中的选择。
体会《驯服河流》里的“我”已经没那么容易,理解《叫杀》中的“我”似乎显得更加棘手。比起《驯服河流》,《叫杀》并没有一个线性发展的完整故事,而是由“我”的记忆、眼前、梦里的三种情境“集合”而成,充斥着“怪异”的人物对话和举止,且作者有意淡化三者之间的叙事界限,读起来宛如在弥散的雾气中识景,影绰能辨,但需费些气力。如此之下,通过抓寻处于故事中心的“我”的感受,来为“我”进行画像,就显得尤为重要了。在阅读时,能感受到“我”在两种主要情绪里来回:在有序里无聊,在无序中兴奋。有序的是自己熟悉的生活,无序的则是生活中的意外插曲,例如由于他人甚至是动物,“入侵”了“我”的生活,使得“我”跃出常态的意外。并且,这两种情绪并非是停滞的,一旦无序被纳入有序的轨道,“我”也会顿时丧失兴趣。这种情绪的流动其实在小说的开头就有所呈现。行文伊始便是对老张外貌、动作的详细描写,例如“老态从两个额角往后逐渐显现出来,持续了个四五厘米”,这种过分细致打量的劲头展现了“我”对老张的兴趣。老张的到来正是因为家里闹了蚁害,这算是有序生活里的无序意外。对于这种不熟悉的状况,“我”自然就产生了兴致。而当老张要家长里短地和“我”絮叨可以料想的家庭琐事时,“我”马上丧失了兴趣,甚至对于他“扯着嗓子”说的话,直接“假装没听见”。
事实上,《叫杀》中的事件多半都能纳入这两种情绪的某一种之中,例如去参加流程固定的学术会议,“我”感到无聊透顶。而当在家中突然受到隔壁夫妻吵架的噪音攻击,原本应该生气,但由此得以窥探他人的、“我”自己未曾体验的生活时,“我”顿时燃起了非同一般的兴致,不仅想方设法去偷听,甚至还用《伤逝》中的人物名字给他们起了代号。这种异常兴奋的状态让前女友都觉得“我”奇怪,而“我”之所以兴奋正是因为此时“我”短暂地进入了意外的“无序”生活中。其实,小说解释了为何“我”会迷恋于“无序”之感,在描述乘坐南塔电梯的感受时“我”曾说,“有种置身于命运之外的畅快”,而且“我十分爱好这种感觉”。是的,逃离已知的命途轨道正是“我”的乐趣所在。就像小说的标题“叫杀”,它指的是在象棋中“将死对方的前一手”。这种已知的胜利固然可喜,可是如果已经提前知道了命定的结局,那么事情的乐趣又在哪里?所以,“无序”的快乐还在于“未知”的部分,那是“我”可以依靠想象任意挥洒,享有“创造”之自由的“自我领地”。因此,隔壁夫妻可以是涓生和子君,甚至“我”还可以把男性叫作子君,女性叫作涓生,这完全由“我”做主,“未知”的吸引力可见一斑。此外,“未知”的魅力还在于它的“空疏”,对于它的想象可以随时产生,也可以随时被“我”丢弃。而一旦它真切起来,又会变得无聊和可怕,例如公园里那对迎面而来的老夫妇,当“我”设想他们与“我”想象的涓生、子君重合时,“我”马上犯了胃痛,这恰恰证明了“我”不能接受具体,而热爱想象的“虚无”。最终当“我”沉迷于“无序”、陷入“想象”之中的时候,“我”甚至开始编造脑中的声音,以此想象隔壁租客的动作、生活,不再需要现实的线索。事已至此,“虚无”已经彻底占据了“我”。于是在小说的结尾,当熟悉的老张再次联系“我”时,“我”竟意外地“想要流下泪”,或许“我”感动于这份现实的联系将我从虚空中摄起,或许“我”害怕此后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想象。
最后,无论是《驯服河流》还是《叫杀》,都描述了时下青年的某些生活状态。说到底,共同指向了他们如何以“我”与世界相处。这也或许是黄昶正在探索的写作路径,他在文本中创造各种不同的“我”,叙写“我”在世界中的碰撞及在其中的感触、思索,这份鲜活感和思辨性成为黄昶小说的耀眼之处。
注释:
[1]黄昶、袁欢:《00年出生,正在成为小说家丨新锐访谈》,http://mp.weixin.qq.com/s/0c3pkRp6ZHSiH PK_z_7AVQ。
[2]维舟:《确诊为“淡人”的一代,只想“淡淡地活着”》,http://mp.weixin.qq.com/s/MmVOLt3j1wR Qc_KTUMCybA。